联赛
联赛 (第2/2页)“是硬骨鱼罢。”
“谁都知道是硬骨鱼好吗!”
“一看就没去过菜场下过厨房。是花鲢鱼,鳙鱼。四大家鱼听说过没?”
“青草鲢鳙!”我举起手抢答。
“对的对的,好好吃别浪费,这可是长江边上的鱼啊。——适当捕捞时把鱼的种群数量控制在多少?高考考纲的题。”
“K/2!”
蒜蓉大虾。
“你们谁把十九对附肢给一个一个拔下来排好给我看看?排好了再吃。”
几双伸向盘子的筷子齐刷刷停在了空中。
“开玩笑的。”
我夹着一只虾端详了半天,头胸部和腹部,腹部的五对游泳足和最后的尾肢还是看得很清楚的。触角和额剑被剪掉了……
“快吃,不然都凉了。”老师指了指正在玩弄食物的我。我赶紧把虾掐头去尾吃掉,真香。想再来一个——好像在我观察时盘子里的虾已经被夹完了。
吃得差不多后,老师站起来,郑重地举起倒着白开水的玻璃杯:“回去好好复习啊!明天加油!”
我们也照着举杯,玻璃碰撞的清脆声音此起彼伏。
吃完饭老师又叮嘱了几句晚上早点睡觉注意安全之类的话,然后我们就回了各自的房间。女生是奇数个,偏偏是我被分到了单独的一间。完全想不明白为什么,难道是因为我看起来比较安分乖巧吗……
我一个人躺在快捷酒店的大床上——不,不行,不能这么躺着,明天要考试。我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走到桌前拉亮了台灯,摊开笔记本背起了糖酵解的十步反应和柠檬酸循环还有它们每一步各自生成了多少个ATP、GTP、NADH与FADH2。
咚咚咚。有人敲门。是老师来查房吗?我打开门一看,却是零醛,趿拉着拖鞋夹着书,一支中性笔斜斜地挂在衬衫胸口的口袋上。
“在那边看不下去,就到你这边来了。”解释了这一句后,她径直走进来,把自己和书一起扔到床上,摁亮床头灯,盘腿背靠着枕头安静地翻书,边翻边咬着笔头。
突然华为的默认铃声打破了寂静。零醛从裤兜里掏出那部“家里给的”手机,扫了一眼号码,然后神色慌张地走到门口接起了电话。
“喂,嗯,吃过了。挺好的。……我没有在玩手机我在看书!不是已经设过学生模式了吗……知道了,不会的。……明天下午补习班的作业……写了,写了。……正在写……对不起……知道了,知道了,对不起。……哦。”
差不多三五分钟后那一头才停止了轰炸。挂了电话,零醛像掷铅球那样把手上的智能手机狠命向这边掷过来。手机在空中划过一道抛物线,在床上弹跳了几下,浅浅地陷进床垫。
“呼。”她重新坐到刚刚床头的位置,重新翻开书,重新咬起笔头。
“第一阶段二氧化碳固定,和1-5二磷酸核酮糖生成两个甘油酸3-磷酸……”我边画着分子式边在心里默念——直到零醛的声音第二次打破寂静。
“看不下去。”她把书倒扣在床单上,“还有几小时了,鬼知道明天……我有点怕。”
“零醛你很强的。再说了,今年随便考考嘛,到明年——高二再拿奖也不迟。”
“我不是说这个意思。”
“而且这些东西到了大学应该也很有用吧,去学生物的话。”
“我不是说这个意思!……不,为什么,为什么你能这样天真执着地相信着未来啊?为什么?”她突然用嘶吼一样的声音质问。我呆坐着,不知所措。
“昨天晚上也是,为什么你能这么毫不动摇地随随便便地就说出什么‘明年再一起考’,什么‘大学一起去报生物系’……未来难道给我们许诺过什么吗?为什么你就能这样天真执着地相信着未来啊?”
长久的沉默。我从未见过这样子的零醛。
“鬼知道我还能这样继续多久,明天都不一定。牛顿定律动能定理……什么都预测不了。就连这小小一坨豆腐脑,它们都一点预测不了。”她伸出食指抵住自己的脑门。
“我现在,好好地看着书,但是说不定下一秒它就会变得一团混沌,说不定下一分钟我会就突然把它撞向地面,说不定明天我就会回家放起火来。而这些,所有的所有都不是我能决定的,而是这玩意,这些电流,这些神经递质……”
“等等,不是,我不是想说这个!我……”她死命咬住自己的大拇指,“我……没有未来。”
忽然有泪水从眼角滑下。
“看吧。”她的声音嘶哑但异常冷静,“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的泪腺突然开始排出这些无色透明略带咸味的液体。我不知道通常情况下所说的与此相伴的‘悲伤’是什么感觉,准确说我现在没有感受到任何东西,只是一些无机盐与溶菌酶免疫蛋白的稀溶液正在流出来。仅此而已。”她茫然地低头,眼泪滴在手心,一滴,两滴。
我向她递过纸巾。她擦拭着泪水,与此同时表情却变回了平时淡淡的笑容。这样的反差让她看上去好像一个机器人。
“对不起,对不起。不应该说那样的话。我们继续复习吧。”她跑到卫生间,哗哗地打开水龙头洗脸,出来时用衬衫袖子擦干脸上的水珠。除了眼睛和鼻头还有点红之外和平时完全没有两样,好像刚才那个喊叫着流泪着的零醛从未存在过。
“不要道歉。你又没有做错什么。无论你说什么……我……我一直在听。无论以后有什么,我们两个一起……一定可以的啊……”这下反倒我开始语无伦次。
……赶紧去做点什么吧。我从背包里拿出一袋水果,苹果和香蕉。是妈妈不知道什么时候给我塞进去的,一路下来香蕉已经有点磕坏了。
“你要……吃水果吗?反正我吃不掉。”我递过塑料袋。听说香蕉里有大量色氨酸,可以促进五羟色胺的生成,使心情变好,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我想零醛需要一些香蕉。不过她拿走了苹果。
“谢谢啦——真是生活习惯健康的好孩子啊,出来还带这么多水果。”
“诶嘿,是啊。零醛也不要学得太辛苦了,要和我一样注意健康。”
“注意健康?留着这具身体有什么特别的用途吗?”她摇摇头。
“唔,只是……如果零醛生病了的话,我会……”
“会什么?”她站起来,一步步逼近我。
“一定要说出来吗……我会……会很心疼啊。”我举起笔记本挡住脸。我还不习惯说这样的话,感觉听起来有点肉麻。
“噗。”她一下子笑出声来。但愿这是她真心的笑。
“我回去了。”房间门在身后砰地关上。
“第二阶段还原,3-磷酸甘油酸变成1,3-二磷酸甘油酸,再变成3-磷酸甘油醛……”卡尔文循环还没复习完,我暂时努力压下刚刚那些对话所留下的余波,重新打开笔记继续背书。期间老师来查了房,顺便催促早点睡觉。
第三阶段结束。我准备洗漱上床时,一回头看到了零醛坐在床上时留下的皱痕。
霎那间,我回想起那个和平时判若两人的零醛。有种好像心脏被揪住一样的疼痛。不是比喻,而是真的痛感。
就像一座远看很平静的火山,其下却是不断翻涌的、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喷发出来的炽热岩浆。随着我不断接近零醛,她也逐渐开始剥离下那个模范优等生的外壳,露出不安定的内核。
那个也是零醛,说不定那才是更加真实的零醛。
我回想起了那天在游乐园的誓言。“……就算你看到我……这里的一切,你还是会说要一直待在我身边吗?”
会的,一定会的。我一遍遍默念着,直到进入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