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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3 世界乃生死的花园(上)

853 世界乃生死的花园(上) (第1/2页)

李理把脱下来的手套丢在他们中间的空地上。“先生,”她毫无波澜地说,“最后警告。”
  
  罗彬瀚用脚尖点了点她丢掉的东西。“你抓住我有什么用?”他问道,“冯刍星怎么办呢?”
  
  “我只得遗憾地告诉您这件事:我上线以来并非没有研究过无远人是如何刑讯逼供的。大多数时候他们不需要对象开口,有时不需要对象活着。他们甚至尝试过强制读取原种寄身的脑活动,并且,0206尤擅此道。他完成初级教育后发表的第一篇论文与此有关。”
  
  “啊,那我要是现在投降又如何?你想要我做什么?”
  
  “请您说出冯的所在地,然后交出所有您从他地下室里拿走的东西,尤其是牵引井的备用核心——既然您向我索要井口,我推测您已经从冯手上拿到了一个。”
  
  “我要是不给呢?你现在就用激光打烂我的脑袋?”
  
  “我会尽量从传统上的非致命部位开始尝试。”
  
  罗彬瀚仰头瞧了瞧天色。“今天要是个浓雾天倒好了。”他说着,自己从木箱上一跃而起,“不过电磁炸弹的效果更棒。”
  
  他绝对没有去碰那只自己曾经坐着的木箱,盖在上头的编织布却滑落了下来。不同于他请客人落座的贵宾席,他自己坐的这只箱子内部并不是空的,里头放着一只黑匣子;匣子的顶盖刚被掀开,露出内部的白色卡片。
  
  李理保持手臂平举的姿势,停在原地不动了。她原本就很木然的脸庞直视前方。罗彬瀚试探着往旁边走了两步,那双黑洞似的眼睛也没有追随着瞧过来,依旧空洞洞地对着被激光烧着的玉米田。草丛间悉悉索索,似有众多阴影蛰伏。罗彬瀚一边用手摩挲脸上被激光烧伤的部位,一边绕着圈子向她靠近。
  
  他走到李理背后,特意借她挡住养蜂林方向的视野,试探着去按那只举在半空的激光臂。一阵强烈的电流从看似粗呢布制作的外套上刺向他,他的身体不受控地痉挛起来,手掌却被粘在了布料上。李理的右臂猝然弯曲横摆,朝他的脸部凶狠撞击。布料下尖锐的金属刺钉扎破了他的鼻梁与额头,有某种冰凉而具腐蚀性的液体被注射到了皮肤里头。不出一秒钟,他的整张脸都失去了知觉。
  
  她用冰冷坚硬的左手掐住他的脖子,把他掼摔进草丛里,又对着他的额头猛击两拳。那具假躯壳的体型并不大,但他受到的撞击活像是被侧翻的一辆卡车砸进了地里。他的身体在原本坚实的泥土地中缓缓下陷,骨骼吱嘎作响。在他头顶双方,那双电子眼丝毫不受电磁干扰的影响,正冷酷无情地评估着他的表情和反应;按在他胸前的右手持续增加施力,像缓慢启动的液压机正要把报废汽车压成铁饼。
  
  他很快透不过气了,胸膛瘪得如一个随时会被压爆的气球。李理举起右臂,想用手肘外侧撞击他的颈动脉——那部位藏的自然也是注射装置——忽然间她看见了他掌中悄然出现的弯刀,掐着他脖子的手立刻朝前一扬,把他像抛掷铅球似地丢了出去,坠进火势渐起的玉米田中。紧跟着她平举右臂射出两道激光,借助热感应视觉穿透尚且稀薄的烽烟,几乎把他的整个右手掌打断——然而她还是慢了一步,这会儿弯刀已不在他手里。
  
  李理暂时停火,让激光聚能器有足够的时间冷却;脸部的两只高精摄像头锁定着倒在玉米田里的对手,藏在头发、脖颈和靴边的辅助视觉器则一刻不停地观察草丛。她已经注意到红外辐射图里的草丛表现很异常,没有任何昆虫和小型动物活动的迹象。草丛之下的色温图均匀得像张空白彩纸。
  
  烟熏火燎的玉米田摇曳着,罗彬瀚跌跌撞撞地从里头走了出来。他的脸孔已变形了,脖颈上的淤血看着像缠了条紫红色的围巾。他沙哑地笑着,咳嗽着,从口中吐出紫红近褐的痰血。“我就知道没有这么容易,”他用左手捂着嘴,想把咳嗽止住,“那张卡片……”
  
  “您认为我不会防备冯还有额外的电波过滤装置吗?”李理说,“只要您一打开信号隔离箱,我就可以劫持它。”
  
  “不能是远程的吧?”罗彬瀚说。他的呼吸道像个积了厚灰的风扇般呼呼直响,被血糊住的眼睛打量着李理罩在外套下的躯壳。“难怪你把个金属架子开到我眼前来。”
  
  “无论您从冯的地下室里找到多少涉及电波干扰或控制的设备,我都可以在它们发挥作用以前实施劫持,即便您从冯那里得到过身份认证也毫无意义——在这个距离里,我的权限优先级是远高于您或冯的。”
  
  “值得你冒这么大的风险吗?”
  
  “求其上者得其中。”李理说。
  
  罗彬瀚开始觉得她是个斤斤计较的人了。他闭上眼睛,全身上下从里到外都像插满了碎玻璃似的疼痛。在童话故事里,人只要眼中落了一小片这样的碎玻璃,性情就会变得冷酷无比。这些比沙子还细的玻璃碎屑奔涌在他的血管和器官里,现在他可以感觉到每一种最细微的痛楚:血液怎样冲击血管、皮肤被绷紧在肌肉与脂肪上、骨头被沉甸甸的血肉压迫……他知道自己体内的器官在蠕动,试图消化刚才遭到的那顿凶狠打击,那带给他的却只是更强烈的异物感。这些长在他体内的心肝脾肺这会儿都不像是他的,是别人扎进他身体里的毒囊。他想把身上的这层衰败的画皮撕下来,把每一样折磨他的东西都扯出来丢掉。他的意识已不由自主,恨不能立刻脱离肉身,逃窜到另一套不受物质摆布的系统中去。
  
  “你给我注射了什么?”他吃力地问,“是什么东西一直在……”
  
  “高浓缩麻醉剂,以及微量钚元素。”
  
  罗彬瀚疲惫地点点头:“你还惦记着呢?”
  
  “放射性能告诉我很多有效信息。”
  
  罗彬瀚睁开眼睛。短短几句话的时间里,他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李理对“微量”的定义可能跟他不大一样。亿万条花花绿绿的蠕虫在他眼前翻滚,田野的风声与焚烧的烟气都消失了。
  
  他落向纯粹的黑暗,在一团寂静的幽海中,头顶浮动着无边无际的细小噪音,像亿万条蠕虫在不知疲倦地啃食草叶。这些吵闹的蠕虫们不但大吃大嚼,同时还在不停地咂嘴点评,其中有满意的、遗憾的、怨恨的、怀疑的……他自己立足之处也有一种声音,这声音距离他自身最近,但相比周遭的杂音显得很暧昧,没有什么固定的基本旋律,似乎随时都会被其他蠕虫给带跑调。
  
  不久以前,他曾经来过这个地方。在篝火狰狞的爪牙下,他不得不逃入这片幽海,死寂与虚无都成了镇痛的甘泉,令物质世界的恐怖无以侵害。然后,他可以听见最靠近自己的那个声音,再由着自己的想法去重新编织它。这种编织需要极其精妙的技巧,可他此时尚且笨拙,既无经验也无指导者。只有一种最原始最简单的节拍是他可以打的;那调子完全是与生俱来的,不需要他着意去构思。他全神贯注地聆听,把那个已经变得紊乱而微弱的声响重新变回单调的旧旋律,然后又重新自黑暗深渊中上浮——
  
  烽烟滚滚的田野上,罗彬瀚伸出完好的右手按了按鼻梁。他那块被砸碎的鼻梁骨已经恢复了原位,体内的痛楚也迅速消散了。只有一件事很不好:那些边缘锋利、根部肉质的鳞状薄膜又从他左脸长了出来。他伸手拔下其中一片,还是近黑而泛绿的深青色,但和上次相比颜色要浅些。也许他正在逐步掌握阴影变化的尺度,可惜这已经没什么用处了。
  
  李理还站在他对面。她仍然举着右臂,罗彬瀚猜想这是她发射激光的必要条件,大约聚能器必须在手臂展开时才能和射击口对齐。她也没有露出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看着他的左脸。罗彬瀚做了个鬼脸,把手里的薄膜片丢进火堆。
  
  “瞧见了?”他说。最后一层阴影刚从他眼眶里褪去,他的指尖还残留着幽海的湿冷气息。
  
  “令人印象深刻。”李理说,“被影子重塑时您感觉如何?”
  
  “不大好。”罗彬瀚回答道,“而且和外人看见的完全不是一回事……这么说吧,有点像是标姿仰泳。你看别人游的时候还以为能靠它躺过太平洋呢,到自己上手才发现不过那么回事,根本没省多少力气。最重要的是,你游泳的时候还瞧不见前头的路。我不知道罗得和蔡绩怎么想,反正我不喜欢。”
  
  “您花了十二秒才恢复。”
  
  “新手嘛。”罗彬瀚说,“不过,我也有一些不那么慢的……”
  
  他曲起手指,像在指挥训练过的狗那样轻轻一弹。草丛间掠过一阵不自然的旋风,他背后着火的玉米杆纷纷倒伏下去。落地的火苗也次第熄灭,以他为中心形成一个焦黑枯败的扇形。罗彬瀚张开手臂比划了两下:“像不像麦田怪圈?”
  
  一道激光击穿了他的左肩。罗彬瀚摇晃了一下,反而主动迈步向着李理走去。“你这激光到底能打多少发?”他边走边问,“难道你是带了个核反应堆在身上?可不应该把危险物跟你的匣子放得这么近啊——”
  
  蓝白色的耀光凿透了他的膝盖骨,他跪倒在泥土间,有点怀疑这一枪是为熙德开的。“继续。”他说,“这里可没有雅莱丽伽用的那种微型冷却装置,我看你的激光聚能器多久会过热。”
  
  李理脑后的黑发剧烈地向上方飞扬,使人想到渡鸦飞行时被气流拂翘的翅羽,那想必是藏在她背后的散热系统在吹风。她手心亮起的光芒击中了他的胸膛左侧,那颗挤在他胸骨后跳个不停、令他时刻痛苦难安的红肉瘤破碎了。罗彬瀚直挺挺地倒下去,血液和阴影自烧焦的胸膛中流淌而出。十二秒后他平静地坐起来,看了一眼李理背后鼓噪喷涌的热风,忽而像猎豹冲刺那样向她直直奔去。他们中间的草丛里鼓起一块黑丘,幽蓝色的刀刃被影子弹了出来,从地面抛入他的掌心。
  
  李理仍然举着手臂,等待激光聚能器降到可用温度。她这具假体很沉重,材料不够结实,还装载了高能武器,相当不适合做高速机动。因此她仍然留在原地,只通过内部频道给退尔发送了一道包含校正参数的即时指令。风声尖啸着,奔向她的人忽而脑浆迸裂,那具头颅破碎的尸体摇摇晃晃地站立着,手中弯刀坠入草地。足足半分钟后,阴影才从尸体的头颅上消散,重新露出那张她熟悉的面孔。此时她的激光器又已完成冷却。
  
  “看来,”她评价说,“头部对您要更难办些。”
  
  “去的地方不一样。”罗彬瀚回答,“打掉脑袋似乎会迷失得更深些。”
  
  “您现在愿意投降了吗?”
  
  罗彬瀚阴阴地望了眼高坡上的树林。“他们怎么会射得那么准?”
  
  “我是他们的实地测算员。他们不必花太多时间计算风向和射程,只要及时理解指令即刻。”
  
  “难道他们对自己看见的东西没任何感想?有个被他们爆头的家伙自个儿把脑袋长回来了。”
  
  “我告诉他们您有蚯蚓的基因。”
  
  罗彬瀚歪头看着她。“你在开玩笑。”
  
  “我正在尝试将您安全回收。”李理不顾他表情地说,“如果您拒绝投降,我只好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持续摧毁您的大脑组织,使您保持在死亡状态,直到我能在您的心脏上装好一个间隔十二点五秒的高压电击器。”
  
  “李理,死人不会说话。”
  
  “只要脑组织完整就会——我曾经研究过一些和做梦有关的设备,发觉它们在挖掘思想意识上有特别之用。而既然我可以通过不断损坏心脏来暂时杀死您,在此期间对您的大脑进行少量解剖和信号接入就不受影响了。如果您表现得配合些,我保证会把麻醉剂打足量,不会逼您亲眼看着我们锯开颅骨。”
  
  “是因为我揍了那个熙德吗?”罗彬瀚问。
  
  “您在最近一个月内造成的损失比过去两年的利润都多。”李理说,“董事会已对我心存疑虑,我确实希望找到一个人为此负责。”
  
  罗彬瀚目光游移,寻找着四周可供躲藏的遮蔽物。遭到破坏后的玉米田已不足以作为掩体,他周围又尽是低矮的草木。在李理的掌心再度发亮以前,他不得不举起双手,重新露出友善的笑容。
  
  “投降。”他爽快地说,“我投降还不行?”
  
  “我并没忘记您上次是对谁说了这句话。”
  
  “上次归上次,我们俩的关系怎么是那东西好比的?”罗彬瀚说,慢吞吞地往前挪了一步,“我们可是同一条船上的,对吧?”
  
  一道激光擦着他的脚尖射入地面,让他把刚迈出的步子收了回去。“为表诚意,”李理说,“请您先将武器上缴,同时保持我们当前的距离。”
  
  “这你要我怎么缴?”
  
  “我相信您做得到。从红外检测的结果看,您的影子最远能延伸十五米。我知道它是受您操控的,您也可以再给我表演一手。”
  
  罗彬瀚的眼睛瞟向地面,手指微微一曲。黑影又从草丛里鼓了起来,从顶部露出弯刀的刃口,好似毒蛇向天吐信。它慢慢地游向李理,在距离她还有好几步的地方停了下来。“这就是极限了。”罗彬瀚说。他手指一弹,把弯刀抛落在李理身前。
  
  李理没有俯身去捡,只是用左手掌心对着地面。弯刀自己跳进她的掌中。“哎呀!”罗彬瀚说,“你也会这一手?”
  
  “磁场技术的小应用。”李理说。她在罗彬瀚的注视下掀开外套,把弯刀插向自己的侧腰,一直连刀柄都按了进去。看来那块地方本来就是一个储物空间,没准原先就是用来存放麻醉剂的。“您现在可以说说冯的下落了。”
  
  “啊。”罗彬瀚说,“冯刍星就在那间屋子里。”
  
  他指了指他们侧边带庭院的双层农舍。就在距离田地最近的小路边,那堵种着紫薇花与杨柳的院墙事不关己地矗立着。它位于罗彬瀚的斜前方,侥幸没有受到激光束波及。
  
  李理并没有看他指的方向,至少没用脸上的眼睛看。“那里没有生命反应。”
  
  “你怎么能肯定呢?屋子的墙很厚啊,何况我还把他关在一个地下室的铅箱里。”
  
  “先生,”李理温和地说,“您用对付熙德的招数是对付不了我的。我再给您三秒钟说实话。”
  
  罗彬瀚低下头去看着脚尖。“其实我早把他杀了,尸体就埋在田里。”他又抬起头,脸上的肉鳞缝隙中蠕动着黝黑的细须。两道激光先后射中他的额头与胸口,然而这一次,他的额头上覆盖着自肉鳞深处散发出的阴影。激光正落在阴影中间,像射进黑洞里一样毫无反应。胸口的攻击也没能杀死他。罗彬瀚转身向院墙的方向跑去,似乎想靠建筑物挡住来自高处的狙击手。他只来得及前进了三米,来自数公里外的子弹打烂了他的右腿。他倒在地上,胳膊稍微往前挪了挪,手掌又多了个激光贯穿的血洞。
  
  他趴在那儿不动了,埋着头高声诅咒起来。他祝愿那个该死的狙击手跟他最好的朋友们一样健康长寿。李理由着他大发脾气,等激光器彻底冷却后才说:“您没有提过这些影子还具有防弹能力。”
  
  “怎么?”罗彬瀚说,“还要我给你写张技能表吗?”
  
  “只是好奇您为何不索性把自己全变成影子。”
  
  “我倒是想,可惜那样就很难再变回来了。没准几年或者几个月后能变回来吧,我反正没试过。我可不喜欢变成影子后要去的那个地方。”
  
  “如果您的计划成功了,恐怕今夜以后您就会一直待在那儿。”
  
  “才不会呢。”罗彬瀚怒气冲冲地说,“高灵带是另一回事。那儿可不会有一堆玩意儿在你耳根子边唠叨,非要你做些对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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