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6 不同的路
116 不同的路 (第1/2页)绮罗堂内因为宋兰真制羽衣之事,正一片忙碌,有的正在擢选最鲜妍美丽的羽毛,有的则在整理盘绣用的金线和银线,还有的正对着染缸调制色彩最妙的染料……
脸盘子圆圆的小侍女缃叶,刚端着一只小碟,哼着歌儿,要将碟中的粳米倒进鸟架的食槽里。
可没想,身后传来低低一声唤:“缃叶……”
缃叶听着声音耳熟,笑着便转过头去:“你回来得正好……啊!”
话才说一半,她忽然瞧见了赵霓裳的模样,不由得一声惊叫,打翻了手中那一碟粳米——
身上染着斑斑血迹,裙角满是污泥,眼底发红藏着眼泪,脚步踉跄,似乎随时都要跌倒,却凭着心中一口气咬牙硬撑着,从外面走了进来。
缃叶脸都白了,连忙上来扶她:“霓裳,你怎么了?刚才去时不还好好的吗?出什么事了?”
赵霓裳站在窗前,恍惚地看着那空空的鸟架。
缃叶下意识道:“我刚才选了一碟粳米,正想给迦陵放下的,不过方才不小心都弄撒了……”
赵霓裳指甲缝里都是泥渍,此时手撑住桌沿,慢慢垂头将眼睛闭上,仿佛用尽了力气,才能勉强保持平静,只道:“不用了,以后都不用准备了。”
缃叶怔住,不明所以。
赵霓裳轻声道:“你出去一会儿吧,我想自己待着。”
缃叶终于隐约意识到了什么,颤颤道一声“好”,然后从屋里出来。
在身后那道门合上的刹那,赵霓裳压抑于人前的情绪,便彻底决堤。悲伤与怒火,一并将她点燃,在声嘶力竭的宣泄里,把桌上所有的东西都推倒在地!
她颓然坐倒在窗前,抱膝埋首,把自己蜷缩起来。
站在外面廊上的缃叶,听见了里面的饮泣。
只是持续了一会儿,竟然变作了笑,几声奇怪的、令人发冷的笑。
那一挂染血的五色丝绦,就紧紧攥在赵霓裳的手心里,似乎还残存着一点余温,就好像那只性情傲娇的鸟儿亲昵地用它毛茸茸的脑袋蹭她的脸颊时那样。
妙师姐说它是神鸟,可在她心里,这只是一只难伺候的笨鸟。
它不喝井水,只吃露水;有时高兴了会衔来远方的小花,轻轻放在她掌心,然后抬头挺胸,嘚瑟地扑棱扑棱翅膀;在她去学宫上课时,它往往立在窗边,但一般夫子才说得一会儿,它便好像困了,眼睛闭上,一下一下点着它的小脑袋打瞌睡;只有回了绮罗堂,当她拿起银梭织布时,纺机的声音会使它格外雀跃,于是会立到她肩头,仿若陶醉地听着……
一切仿佛都随着它的到来改变了。
她小擂台得胜,进了参剑堂,人人艳羡;剑夫子赏识,甚至说她根基虽差,再修炼一阵,却未必不能去报剑台春试;绮罗堂里的诸般事务,也渐渐理顺,她这个副使开始得到大部分人的认可……
命运的改变,好像也没有很困难。
她几乎以为一切都会向好,所有的苦难成为过往,甚至都快要被她遗忘,而未来将是一片光亮。
可原来,都是一场幻梦!
当她竭尽全力从泥潭里站起,所迎来的竟是更深的践踏!
倘若她还是以往的赵霓裳,这样的践踏似乎也能习以为常、尚可忍受;可她不再是了。她曾经站起来,见到过光亮,如何还能忍受这一切的失去?
只配给兰真小姐制衣……
一句话,唤醒了所有。
赵霓裳红着眼,看着那一挂五色丝绦,的确在笑:“一尺裁云锦,带走了我父亲;几片羽衣翎,杀死了我的迦陵……没有改变。原来一切,从来没有改变!”
她起身,想将这一挂五色丝绦与那一尺裁云锦,一并放在匣中。
然而在掀开匣子后,滚泪却忽然从脸颊划过。
赵霓裳一下将匣盖合上,哽咽道:“你是生□□自由的鸟儿,从凉州的群山里为我衔来仙草琼花,我怎么能将你的魂魄,关在这小小的匣中?”
窗外,天光映碧树,有鸟声啁啾。
赵霓裳来到窗前,只将那染血的丝绦捧着,仿佛捧着它已无声息的身体,缓缓迎向那炽烈的天光,向天祷告:“倘若上苍垂怜,便使你魂归故里,在这一场劫难中,浴火涅槃……”
一束火焰,在那丝绦上燃起。
骄阳照落下来,她的脸色好似融化般苍白。手中所捧的染血丝绦,却乘着那火焰,如同燃烧的翅翼,朝着高处飞去,直到化为灰烬。
宋兰真,宋元夜,宋氏……
所有的所有,一切的一切,今日种种所夺,他日必以血偿!
庭院里晾晒的各色丝线与绸缎,都被风吹得徐徐飘动,似乎与往日一般宁静祥和,可缃叶渐渐发现周遭路过的侍女从人们,看自己和身后那间屋子的眼神,都变得怜悯而异样。
她不禁拉了一个平日里关系还不错的侍女打听。
那侍女心中不忍,左右看看,才小声说了什么。
缃叶几乎不敢相信。
那侍女抹泪道:“没想到那何制衣一朝得势竟如此心狠,以后霓裳的日子势必难过,你和她关系好,近来多劝劝,让她千万别冲动……往后,往后说不定就好了。”
说完,却是怕沾惹是非,匆匆走了。
原地只留下脑中嗡然的缃叶。
她在外头等了许久,直到日暮时分,夕光斜照,实在放心不下,走上前叩门:“霓裳?”
里面传来一声:“进来吧。”
缃叶推门进来,才发现赵霓裳已经换了一身干净的白裙,正沉默着收拾方才翻倒的杯盘器物,面上泪痕洗净,神情却有种令人害怕的沉静。
缃叶不觉止住脚步,小声问:“要、要给周师姐写信吗?”
赵霓裳抬眸:“为什么要给周师姐写信?”
缃叶哭道:“当初小擂台比试选旁听名额时,就是何制衣不满你得了副使的位置,暗中作梗,串通了人来算计你,只是那回没成。这次他既得了少主青眼,往后还不往死里磋磨你么?我,我想周师姐以前帮过你……若是,若是求她想想办法……”
赵霓裳搭下眼帘,竟道:“遇到什么事都只知道求人帮忙、等人来救,那我凭什么值得师姐如此悉心教导?”
缃叶愣住。
赵霓裳却想起清晨时的听闻:“何况师姐如今的境况也未必就好,怎好再以这些琐碎去烦扰于她?该靠自己的时候,得靠自己。”
缃叶惶然:“可,可凭我们这点身份、这点本事,能做得了什么?”
赵霓裳将那装着一尺裁云锦的匣子,放回了原位,也不禁想,以自己如今这点微末的本事,能做点什么呢?
浮现在脑海的,仍是当初周满教她与人交战时的话语——
你天赋不高,修为偏弱,要走以强敌强、以强压弱的路子,未免艰难。但想要打赢别人,有时也不是没有点“左道旁门”。弱者取胜,不凭其力,但凭其巧。无论看起来多强大的对手,都有弱点。若你能凭巧智,发现对手的弱点,以弱胜强也并非不能。
赵霓裳轻声自语:“修炼如此,做人也当是一般道理……”
缃叶一团模糊:“什么道理?”
赵霓裳心中已有决断,只回头来看着她,道:“缃叶,帮我个忙吧——我想知道,今日避芳尘水榭内,究竟发生了什么。”
宋元夜提拔她为绮罗堂副使已经是许久前的事了,这段时间以来,一直相安无事,直到宋兰真回来。
那时她就在远处,隔着竹帘,隐约能看见宋氏兄妹在水榭里,剑拔弩张。
从里面出来后,宋元夜才改了对她的态度。
赵霓裳久在低位,察言观色,自然看出宋元夜那时脸色极差,料想今日之祸,起因必在水榭之中,是以一定要打听个分明。
她做副使这段时间,因知自己资历不深,向来与人为善,从不端什么架子,侍女从人间也有喜爱神鸟的,常来投喂,如今知她落难,虽都不太敢亲近,可缃叶前去交谈,却都愿意说上几句。
宋兰真与宋元夜水榭交谈,虽先屏退众人,可他们争吵之声实在不小,事后二人,尤其是宋元夜,情绪极大,又怎么可能半点风声都不透出?
细心打听之下,不久便有了结果。
次日傍晚,缃叶便来禀报:“好像是因明月峡那边出了事,才起了争吵,有翻了旧账。兰、兰真小姐对少主行事不满,随口提了他当初提拔您的事一句……”
赵霓裳闻言,只是重复:“随口提了一句,提了一句……”
她实在没有忍住,摇头笑出声,心中苍冷悲凉却更甚十分:“原来只是因为贵人小姐随口提一句,落到我身上,就成了临头大祸、万重劫难!好个随口一句!”
宋兰真本意或许并非是要针对她。
毕竟她即便当初对此事有不满,也并未阻止言明,她更有可能只是为了与宋元夜争论。然而上面的一粒灰尘,一层层推倒压下来,从宋兰真,到宋元夜,再到何制衣,就重成了一座山。
正如宋氏的刑律,绝非仅仅为了针对她父亲。
可五十鞭刑,依旧夺走了她父亲性命。
赵霓裳闭目平复了一阵心绪,才重问:“他们吵完后呢?”
缃叶道:“兰真小姐回了自己房里,这两日都没出来过。少主没回避芳尘,干脆参剑堂也不去了。听人说,这两日便是老家主祭日,他心情不快,常在后山饮酒。”
赵霓裳于是呢喃:“老家主祭日……”
她慢慢想,这倒是个极好的日子。
何制衣得宋元夜亲命负责为宋兰真制羽衣的事后,整座绮罗堂的气氛便骤然一变,无数双眼睛都不免盯着赵霓裳。然而赵霓裳竟安之若素,处之泰然。
只有这日深夜,人人都已熟睡,她如一道幽影般,从自己房内出来。
为宋兰真制的羽衣已成了大半,就挂在织房的正中。
深蓝浅紫的羽毛被细密的针脚盘绣起来,逶迤地垂在地上,铺开雀屏似的一片,当真使人耀眼惊叹。
赵霓裳立在近前,看了片刻,眼底没有半分波动。
她只随意将手中火折往那羽衣上一扔,连看也不看一眼,便转身离开,任由烈火在她身后将那羽衣吞没,舞作妖魔。
这时候,宋元夜还在后山饮酒。
只是旁人越喝越醉,他却越喝越清醒,越喝越颓唐,于是看着一天月明,从亭中走出,想自己闹够了,也该回避芳尘了。
没想到,才顺着山道下了两步,便听得一阵低微哭声。
他还没太反应过来,就迎面被一道身影撞上。
下意识伸手,扶了一把。
那被他扶的人,却似乎吓了一跳,连忙缩手退远,苍白的脸颊在山月下清晰地显出两道泪痕。
“是你?”宋元夜认出来,先是一怔,随即才想起她来,脑袋昏沉间只觉讽刺,“不过是才将你的事务交由旁人,便值得如此伤心,大晚上还寻来找我理论么?”
那与他撞上的人正是赵霓裳,只是好像听不懂他的话:“我,我不是……”
然而不等她说完,宋元夜已自嘲一笑:“你没有做错什么,提拔你的是我,你从没主动要过;一句话不让你再制羽衣的也是我……便你有几分怨言,心生不快,也没什么不对……”
他似乎倦累了,又不想回去了,竟随意在旁边坐了下来。
山石前面,便是飞瀑水潭。
宋元夜仿佛不再是宋氏少主,只是静夜里一个借酒浇愁的人,一心沉在自己的失意中,连身后人的神情都未关注。
赵霓裳便在心中想:你也知道,这一切只是你一句话。可你的一句话,一给一夺,害死了我父亲,也杀死了迦陵频伽!
只是恨意越深埋,神情越诚恳。
她望着前面宋元夜的身影,轻声道:“少主误会了,我只是恰巧经过此地,想趁夜去后山谷里祭扫家父坟茔。自然,心中也并没有什么不快。您提拔我为绮罗堂副使,本就是天大的恩典,是霓裳从来也不敢想的。如今失去了,也不是坏事。父亲曾教过我,人当知足……”
宋元夜不太入神地听着,只重复了一句:“父亲?”
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日子里,注定有许多的回忆会被这简单的两个字勾起。
赵霓裳的声音放得柔和了,似乎以为他是询问自己,于是走过来:“是,我父亲,就是以前绮罗堂的赵制衣,您应该不认得。但他为宋氏制过许多好看的衣裳,我制衣的本事,也都是他教会的。他人很好,在世之时,也很关切我。您……您是也想起老家主了吗?”
最末这句,像极了在打量过他神情后,小心翼翼问出的话。
宋元夜忽然闭上了眼。
赵霓裳却轻叹:“能教出您和兰真小姐这样厉害的人,老家主也一定是个很了不起的人吧?”
宋元夜想,若是换了往常,他是断断不可能与这样一个小侍女说话的。
可或许,这一天是父亲的祭日,而自己与妹妹争吵尚未和好,满腹心事无人倾诉;又或许,是赵霓裳也没了父亲,自己和这个小侍女之间竟有一分的同病相怜……
总之,他忽然很愿意有个人说话。
只是,很了不起的人?
宋元夜垂下头,看着水潭里被飞瀑溅碎的月影,心中只有惘然:“再了不起的人,死时也就是那样。阵法也好,筹谋也好,付出了那么多、那么多,可得到得最少。临到头来,也会后悔,会怨憎,会怅恨……都是一场空罢了,再厉害有什么意义呢?”
赵霓裳静静看着他,眸底似有光华闪动。
宋元夜看她一眼,便道:“我看起来很没用,和别的世家子弟不太一样吧?”
赵霓裳竟轻轻点头:“和兰真小姐的确不太一样……”
宋元夜于是笑出声,于是喝了一口酒。
只是喝时觉烈,入喉觉苦。
有些话,对着妹妹,他是不敢讲的;可对着这小小一个侍女,又有什么不敢呢?
他道:“是啊,和她尤其不一样。我也想,拼尽了全力地想,想要和她一样。只是,偏偏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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