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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5 世界乃生死的花园(下)

855 世界乃生死的花园(下) (第2/2页)

他还没决定是否要假装走开,又是几声动静从最中间的容器里传来。这次的拍打声明显小了许多,似乎里头的东西已经察觉到他在附近,并且不大确信他是否无害。
  
  罗彬瀚走向那个发出声响的箱子。无论李理在搞什么鬼,他不能把一个活物留在这个最终战场上,以免在牵引井启动后引发变故。他接过影子递来的弯刀,将它反握着藏在身后,一步步挪到箱子旁边。当他终于发现中间的箱子顶部有许多透明的玻璃观察孔,而观察孔后的生物正紧张地在箱中蠕动时,他有点惊愕地放下了弯刀。
  
  “米菲?”他试探着问。箱内传来轻拍声作为回应。罗彬瀚把弯刀丢回影子里,蹲下来研究箱盖。在箱体边缘有个结构简单的机械锁,只需要从外侧拔掉两根交叉的固定栓,这个困住米菲的狭小牢笼便轻松打开了。
  
  米菲战战兢兢地从里头溜了出来。它先是像一汪软泥摊平在地上,接着似乎是对周围的环境感到不安,于是便向罗彬瀚蹲着的地方靠拢,把自己隐藏在他的膝盖底下。罗彬瀚用手指轻轻点着它濡湿软滑的表面。“你怎么会在这儿?”
  
  一张丝状口从它的身体侧边伸了出来,声音细若游丝,仿佛害怕惊动了周遭的黑暗。“她让我来的。”它分外小心地说。
  
  “李理干的?”
  
  “她叫我在这里等你。”米菲说,“她说——她认为这是友好的建议——我可以等在这里作为信使。你有什么话都可以告诉我,让我转达给她,如果你不想和她本人沟通的话。”
  
  罗彬瀚朝头顶上方瞥了一眼。“她很生气?”
  
  米菲虚弱地赞同道:“她很生气。”
  
  罗彬瀚有点狼狈。只好扭头去检查剩下的两个箱子。左边的箱子里是个非常古怪的小型装置,它在形状上是个不规则的塑料桶,外壁嵌有凹槽和转轮,里头还塞着一个很大的橡胶球。
  
  “这是个留给我的小型爬杆背包。”米菲解释道,“可以安装在升降装置的固定杆上,靠气体浮力和内燃机把我尽快送出去。她说,正常情况下,我可以在两分钟内离开牵引井。”
  
  罗彬瀚摸了摸这个古怪的小装置,又去看右边的箱子,结果里头的东西更令他摸不着头脑。“这是什么?”他指着一袋子像面包的东西,“她想干什么?”
  
  “这是,”米菲缓缓地说,“吃的。”
  
  “她已经气疯了吗?”罗彬瀚问。这回他真正紧张起来,因为最后一个箱子里的东西完全超出他的想象:几袋夹心面包和零食饼干,几颗需要剥皮或明显清洗过的新鲜水果,半打不同口味的瓶装饮料。罗彬瀚以怀疑的态度将每样东西逐一捡起,用影子或戳或摇地检查。这些东西本身都挺正常,却侧面证明李理当前的精神状态可能已趋于疯狂。他又开始担心助流器最后那一下是否造成了某种严重后果。虽说匣子的外壳是没坏,里头的零件没准已经松动了,给李理造成了一些赛博脑震荡之类的毛病。
  
  米菲说:“她估计你下来前没时间吃东西,所以,让人在撤离基地前给你留了点吃的。我想,可能是,那些人在储藏室里剩下的。”
  
  罗彬瀚根本不知道要怎么回答这句话。从技术上来说,他确实还会感到饥渴,但李理的突然关心令他觉得有点发毛。这里头不可能没有任何阴谋诡计。他用影子把每样东西逐一取出来,摊开摆放在地面上,终于发现了压在箱子最底部的秘密;本以为那会是某种感应炸弹或催眠毒气,结果更糟糕,李理最后留给他的东西是一颗玉米。一颗还裹在青黄色苞叶里的新鲜生玉米。罗彬瀚百思不得其解地盯着那颗玉米。“她想让我生吃这个?”
  
  “噢,这个,”米菲吞吞吐吐地说,这会儿它似乎放松了些,说话的声音也更响了,“她说这东西是为了给你提个醒,让你再冷静想想自己的行为毁掉了多少别人的心血。”
  
  罗彬瀚感到自己必须要在这个问题上辩解一下。于是他说:“那块地可不是我烧掉的!”
  
  米菲又把自己缩得更小了一些。“我只是转达她的意思。”
  
  罗彬瀚和它体表的几个红外感应器官互瞅了几秒。“好吧,”他率先开口说,“我们先不管这个事……反正,这玩意儿我可不会生吃。”
  
  他果断地把箱子重新盖上了,让那颗玉米孤零零地躺在里头。眼下他仍然想不明白李理给他这堆东西的目的,除非她单纯就是想给他讲个关于断头饭的地狱笑话,好报复他的最后一击。而仿佛这一切还不够她解气,米菲又慢吞吞地说:“如果你想要听点音乐……”
  
  罗彬瀚震惊地说:“她还准备了音乐?”
  
  “我的爬竿箱里,”米菲说,“有一个很小的,手摇的,八音盒。她说,那是她给你的生日礼物。”
  
  事情的走向越来越诡异了。罗彬瀚疑神疑鬼地把一条影子探进爬杆装置,从主传动轴底下找到了米菲所说的八音盒。又是个名片盒大小的木头匣子,表面散发出沉香的气味。盒内内部构造极尽简洁,音板和音筒都只有核桃仁大小,通过一个固定在木盒外侧的摇柄来获得动力。罗彬瀚把它翻来覆去地检查了一遍,没找到任何问题。
  
  “完了,”他呻吟着说,“她是真的记仇。”
  
  米菲从他脚边滑开了半米,然后才打探道:“你的礼物怎么了?”
  
  罗彬瀚还在呻吟似地吸气。他说:“我跟你打赌,这盒子里的歌是《从头再来》。”
  
  “那是什么?”
  
  罗彬瀚不想跟它解释太多。他有点畏缩地用一条影须搭住盒外的摇柄。这个简单的八音盒甚至没有发条装置,全靠旋转摇柄来触发音板,因此他能自由决定旋律的快慢,或者随时让它停下。这个微不足道的细节使他有了点安全感,于是他缓慢地把摇柄拨了半圈,只听见旋律的前三个音。
  
  “啊。”他说。拨动摇柄的影子松开了。这些东西对他的念头非常敏感,有时会在他主动下达指令前就自己行动,好在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动作,而且基本也都符合他的心意。他把八音盒放下,揉着左脸的疤痕沉思。米菲窥探着他的反应,又慢慢贴回他脚边。
  
  “从头再来?”它问。
  
  “不,不是。”罗彬瀚说,“嗯……我刚才猜错了。我想这应该是《送别》。”
  
  影子重新卷住了摇柄,把刻录在音筒上的旋律完整播放了一遍。音板随着摇柄旋转不断弹动,每一个跳出的音符在黑暗里都格外清脆悠长,留下一声声叹息般的余音。罗彬瀚低着头,看见米菲半液态的身躯表面泛起几片涟漪,就像听音乐的人在随着旋律摇晃身体。
  
  “我喜欢这个声音。”米菲说,“你想再放一遍吗?”
  
  罗彬瀚摇了摇头。他把八音盒放进了自己的衣袋里,然后闷闷不乐地扯开包装袋,把一块夹心面包掰成碎块喂给米菲。这几天里它肯定食物匮乏,对任何投入体内的营养都来者不拒。它一边吸收面包碎块,一边用闲置的发声器官讲述他们上次分别后的事:上回他们在地表基地分开以后,它就遵守约定躲在大厅里等待,结果他上楼后迟迟不归,它只好自己找了个隐秘的角落躲藏起来。它也考虑过先去找李理通风报信,把罗彬瀚落入敌营的消息告诉她,可是它当时移动的效率不高,因此决定暂时先隐匿在这个基地里,看看能否找机会搞清楚他的下落,没准还能把他救出来。
  
  “你真的想留下来救我?”罗彬瀚忍不住问。
  
  “我觉得这里的生物没有太强的攻击性。”米菲说。这时罗彬瀚刚撒下去的面包碎块还满满地铺在它身上,因此这番叙述多少有点刻意讨好的嫌疑。罗彬瀚疑心它其实是想先藏在这个基地里多吃点食物(别管是放在食品柜里的还是坐在办公室里的),然后才敢放心逃出这一大片荒凉偏僻的无人区。不过这会儿没必要如此较真,毕竟有一个事实不可否认:米菲最终是在基地内部被李理逮住的。就在他们闯入这里后的第五天,也就是他带着冯刍星离开蜗角室的那天,李理依靠大量微型侦察机器人与诱饵箱将它从基地的通风系统里抓了出来。
  
  这件事没准浪费了她不少时间和资源,因此米菲之后的监狱生活不像原本的火山缸那样惬意。它一直被关在一个完全封闭且无监控死角的房间里,只能定期得到极少量的糖盐水供给,而且也不再有机会偷看电视节目,或者拥有它自己的微型收音机。总而言之,这个月它过得不是太好。
  
  罗彬瀚有点内疚。不管怎么看,他对米菲如今的处境都有着无可推卸的责任。是他把它从舒适安全的火山缸里带了出来,丢进一座吉凶难料的秘密基地,等危机解除后就立刻把它抛在脑后,完全没替它的安危着想。这又是一桩他没能处理好的烂事,还得让李理替他收拾首尾。到最后他还把她惹毛了,搞不好就把气撒在了米菲身上。
  
  他想找点什么东西补偿一下米菲,就问它是否还想再吃个玉米之类的。“有任何肉类吗?”米菲问。显然它更想要点蛋白质和脂肪。罗彬瀚并没随身带着牛肉干之类的东西,不过他有一把刀,某个念头自然地浮现在他脑袋里——说实话,并没什么不好,他可以肯定米菲不会在意。但他心里仍然抵触那个念头,因为这就像是在承认他当初是错的;他不能再抱怨所有的人事都对他不公平,因为即便他得到了公平的条件,到头来也只干出一样的事。他并没有比那个魔女干得更好。
  
  “我再把那个曲子给你放一遍吧。”最后他只能这样说。他又把八音盒掏出来摇了几遍,直到米菲听够了为止。当乐声流淌时,他们都默不作声,只有井底的空气随着机械之歌轻轻颤抖,扇动出幻觉般的微风,好似一根根无形的柳条在他们身畔摇曳。他们脚下的地面散发出阵阵幽凉,使他想起一个曾经从他母亲嘴里说出来的德语词:waldeinsamkeit——在俞晓绒的故乡,他们会说这种感觉是“林中孤寂”。曲终之时,他伸手点了点米菲的顶部。它已经把最后一块面包碎吃完了。
  
  “你该走了。”他对米菲说,“我去帮你把那个爬杆的东西装到升降架上。”
  
  “唔……”米菲说,“你不准备跟我一起走?”
  
  罗彬瀚不知道它对整件事的后续进展了解多少。按理来说,它应该没机会知道太详细的情况,因为李理重新上线是他进入基地后才会发生的事。他甚至都没想明白她怎么能提前把米菲安排到井底。不过眼下可不是个适合“说来话长”的场合,他只得含糊其词地说:“我要去别的地方。”
  
  “去哪儿?”
  
  罗彬瀚茫然地看看周围。他是和冯刍星聊过不少,可对于最后阶段在牵引井内部会发生的事,冯刍星知道得并不比他多,没准连0206都也不知道。“可能,”他有点违心地说,“我会去一个还不错的地方,比如一个大花园。里头躺着的人都是睡着的,不会有人关心你在干什么。”
  
  “你去那儿干什么?”
  
  “什么也不干。就是睡觉,一直睡觉……或者醒着,但什么也干不了。反正没有什么要紧事可干了。”
  
  “那听起来不大好。”米菲评价道。
  
  “谁知道呢。”罗彬瀚回答说。他不愿再细想下去,反正如今质疑这件事是否值得已毫无意义。或许这就是李理想要达成的效果。她想在最后关头动摇他,而且差点就做到了,那首歌……在下午的一切发生以后,这确实是一份他没法坚持要还回去的生日礼物。他们大概算是和解了。希望如此吧。
  
  他俯身抱起爬竿装置,准备把它拿到升降架边,看看到底该怎么安装。米菲却慢吞吞地说:“她很想知道,你究竟把那个叫冯刍星的人藏在哪儿了。”
  
  “她明天就会知道。”罗彬瀚说,“到明天,只要我得到了我想要的东西,那就会有一封邮件发给她,告诉她冯刍星被埋在哪儿——我已经在隔离箱里留了张条子告诉她这件事,我估计这会儿她也知道了。”
  
  他以为这就足够解答米菲的疑问了,反正它应该正迫切渴望离开这片是非之地。没想到的是米菲竟然不买账。“她认为,”米菲继续说,“这封邮件绝对是虚构的。明天并不会有什么邮件发给她。所以,她还是想再问你一句,冯刍星在哪儿?”
  
  罗彬瀚说:“你就非知道不可吗?”
  
  “如果我不能得到有效的回复,”米菲幽幽地说,“她特别提醒我,这会影响到她对我的立场评估……”
  
  罗彬瀚叹了口气,把爬杆装置放回了地上。他可没脸指责米菲害怕李理,毕竟他不是要留下承担后果的人,而李理又疑似有点不把粘液怪的命当命。“好吧,”他抬头望了一眼井口,“既然我已经到这儿了,她应该拿我没办法。我会把一切她想知道的都告诉你,好让你能回去交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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